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邹蔚:我在蓝翔技校调查寻觅网络黑客的二十天

时间:2014-01-14 20:13:45
  • 来源:知乎
  • 作者:龙生九
  • 编辑:ChunTi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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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几天过去了,每天都是机械地重复头一天。至于寻找黑客,没有任何突破。我做过一个梦:我第一天到蓝翔,系主任在办公室一一给我介绍计算机系的老师,他们很客气地站起来跟我握手。我看到每张办公桌上都放着一份《纽约时报》??

一次偶然的交谈让事情有了进展。有天上机实习,坐了一个钟头后,我准备出去抽烟,站着扫视一圈,想拉个同伙。老任坐在一台电脑前,噼里啪啦地敲着键盘。我走到他身后,好奇地盯着屏幕,他正在往黑色的对话框里输入代码,我问他在做什么。老任是球迷,我们聊过几次中超联赛。他没回头,慢悠悠地说:“我在修机子。”

“真看不出您老还有这手艺。”

“是啊,都搞了快四十年了。”

“四十年前咱们国家有电脑吗?”

“外面没有,部队里有。那不是电脑,叫大型机。”

“您以前在部队搞计算机?”

“对。”

“那您具体做什么?”

“软件开发。”

“是部队请您去帮忙,还是……”

“我就在部队里。”

“你是军官?什么军衔?”

“上校。”

老任还在摆弄那台电脑,周围还有很多人,我没有继续发问,独自下去抽了根烟。到蓝翔之前,我就知道这个学校和部队有关系,只是没想到,连一个打扫卫生的老头都有这么强的技术背景。这是一个好消息。

第二天,我趁午休时去机房找老任,他正在玩连连看。我还是用现在学不到东西作借口引入话题。“我在网上看到蓝翔技校攻击过美国公司,觉得这里能学到真东西。但怎么来了光学Word呢。”老任说:“攻击美国那是他妈的美国挑事儿,和咱们没关系。咱们哪能搞这玩意啊,咱这以前都没外网,4楼还是去年刚弄的,攻什么击啊。”

老任回忆说,蓝翔技校涉及“黑客攻击”的新闻是假期时出来的,学校几乎没人,也没办法查出为什么蓝翔会跟这档子事扯上关系。我想知道更多的细节,老任并没讲,而是给我讲了一通黑客攻击的原理。他说,理论上任何一台连上网的电脑都可以进行黑客攻击。但现在的攻击方法和以前不一样,很难查出攻击者是谁,因为黑客无时不刻都在“养鸡”,也就是秘密地控制他人计算机发动攻击。“如果别人利用我们的服务器做成攻击机,这就没办法了。现在没有人敢直接攻击,都是通过好几道弯,转来转去。没那么笨的人,让人逮住。”

从现在公开的调查看,原理确实如此。攻击Google的黑客进入系统后,他们将数据发送给位于美国伊利诺依州和得克萨斯州以及中国台湾的指挥控制服务器。台湾内政部警政署科技犯罪防制中心主任李相臣曾出来辟谣,说台湾公司可能都是受害者。《华尔街日报》文章里提到,黑客试图通过台湾的网络地址来掩饰自己的身份,说那是中国大陆黑客的惯常策略。但就像老任讲的,黑客隐藏自己的手段这么高明,谁又能认定蓝翔是受害者,而不是最终点的攻击发动地?

我后来曾向国内一家网络安全公司的创始人赵伟咨询过蓝翔成为肉鸡的可能性。赵伟在网络安全领域小有名声,甚至被怀疑过是那次攻击行动的参与者之一。赵伟说,老任讲的这种情况是可能的,“养鸡是黑客的日常工作,也是攻击的基础,攻击必须先找跳板。不光是蓝翔,国内很多大公司网络安全防护意识和手段都很原始。黑客首先就找那些老弱病残下手。”

即便这些都说得通,但老任的身份还是让人好奇。我问起他的过去,老任对这些倒没什么忌讳。八十年代,蓝翔技校的创始人荣兰祥和济南军区55151部队合作办技术培训学校,校址就在部队大院里,老任那时正在这个部队服役,认识了荣兰祥。之后,老任转业到地方工作,退休后就被返聘蓝翔技校,至今已有8年了。

老任说他挺喜欢机房的工作,虽然杂事多,但不像教课那样累,况且教课老师的待遇并不高。他觉得年轻人不见得能干得好机房这个看似简单的清洁、维修和防盗工作。

我了解的信息和老任说的一样,蓝翔曾经跟部队合作办学,在部队经商的浪潮中被“收编”:部队提供更大的办学场地、部队也介入学校经营管理,荣兰祥自己也成为部队的职工。1998年,中国军队被中央军委命令退出商业领域,技校重新回到了荣兰祥手中,并在天桥区建了新校舍。脱离部队后,蓝翔技校还“带着部队的一些家属和职工”。

直到现在,蓝翔技校也基于专业特长,跟部队进行一些培训项目的合作,像电工、汽修。每年有不同专业的高级技工班毕业生入伍,成为技术士官。荣兰祥很乐意讲述他和部队之间的良好合作关系,地方企业拥军是被政府所鼓励的。

8

在蓝翔的二十几天里,我一直想接近陈伟忠,向他打探些情况,我提出去他住处,被他拒绝了。我怀疑蓝翔的老师中可能有人会是黑客。对于陈伟忠的冷淡,我开始以为是他对我抱有警惕之心,后来才听同学说,陈伟忠这样级别较低的老师,连间自己的房间都没有,几个老师住一个宿舍,根本没什么独立的空间。

一天中午,我回到宿舍,有点意外地看见陈伟忠坐在床边和一个学生下象棋。我凑过去,看他们下完那盘棋,和陈伟忠聊了起来。他宿舍的下水道坏了,为了躲避臭味,午饭后就到我们这儿来了。

他问我原来是干什么的,我告诉他自己是摆糖水摊的,一直对计算机感兴趣,被蓝翔技校有黑客的传闻吸引,以为网络技术会教黑客攻击手段。

“我也不知道是真是假。就我这个级别,我估计没有机会了解到那些事情。网络技术是程甲老师教。程老师是咱系老师中工资最高的,比系主任工资都高。” 陈伟忠说。

程甲为什么能拿全系最高的薪水,他会是黑客吗?我想多打听一些程甲的信息,但陈伟忠说他仅见过程甲几面,没有太多交流。他只知道程甲是计算机系唯一的重点大学毕业的老师,技术很好,但是平时很少授课,专门管理学校的网络中心。

我后来联系上了程甲,那是我从蓝翔逃出去之后的事儿。我也想等到程甲给我讲课的那一天,但不可能,那还需要6个月。我向赵佳要了程甲的手机号码,拨通了他的电话,借口是请教专业课程以及就业出路。电话那端,有他孩子的吵闹声。他操着山东口音的普通话,给我介绍网络技术专业以后可能会讲到的一些内容,和我以后可能的出路。

他告诉我,学生毕业后从事技术工作的很少,能在北京这样的大城市找到工作的也很少。“咱们的学生还做不了软件开发,但做实施是没问题的。”

我又问起他的工资。全系首屈一指的薪资,其实才不到6000元。程甲从山东大学计算机系毕业后做过程序员,2008年到蓝翔技校。他也想过要离开蓝翔,北京一家开发医疗软件的公司曾经高价挖过他。但考虑到家庭,他暂时留了下来。“软件行业总出差,家里有个孩子,走不开。”他说。

我向他表达对黑客的好奇。他听完,笑了,很干脆地说:“黑客违法,学校不教。咱们这确实没有黑客,谷歌攻击也不是咱们做的,咱们也没有那么高水平的人。”

我追问当时到底发生了什么,他给我讲述了另一个版本的蓝翔技校黑客风波。

2010年2月,通过网络关键词监测系统,蓝翔技校发现自己成为爆炸性新闻的主角之一。震惊之余,立即排查,发现4楼机房有一批计算机中毒—具体何时中毒不得而知—可能被人作为发动网络攻击的中转站。从程甲的说法来看,这并不是像老任描述的那样,“机房以前没有外网”。

“有些机器变成肉鸡了,就是能够被别人随便操控的机器。他们通过咱们的计算机攻击美国的服务器,美国那边就以为是咱们攻击的。闯入别人的电脑都显示一个IP地址,都来源于蓝翔技校,但具体是哪一台就没办法区分了。”

从谷歌的声明来看,攻击者的方法是,通过“钓鱼邮件”将Gmail用户引向诈骗网站,诱骗他们透露邮箱的用户名和密码,从而得以阅读并转发受害者的电子邮件。在这种情况下,通过追查原始攻击源来证明清白是不现实的,即使查出前一级发动攻击计算机的IP,它们仍然有可能是一批“肉鸡”。蓝翔技校迅速切断了与互联网连接的总接口,断网持续了将近一个月。当时怀疑中毒的一批电脑目前已经更换,无迹可寻—当时的电脑也是方正文祥。

我向程甲问起,《纽约时报》的文章提到蓝翔有个乌克兰教授,可能是黑客。程甲在电话里否认了这点:“哪有外国老师,全他妈是中国人。”

9

第二十天,我全部的所思所想是如何逃出去,尽快结束这个玩笑—花1万块钱,用物理行为去核实一个技术问题。我曾精心策划过两次请假:我到校半个月没有洗过澡,要求去学校对面澡堂洗浴,学校的浴室近一年没有开放过;老家新农村建设,房屋改造,需要我本人签字,但都没有被批准。在一次集体劳动时,我得到通知,学校决定加强出入管理,不允许任何学生出去,但没有公布这样做的原因。我知道以请假回家为理由,彻底消失,是不可能了。

只能寻找所有可能突然出现的人间蒸发机会。

第二天,气温罕见地蹿升了10度,午后阳光刺眼,大多数学生正在午休。我原本准备打一杯开水,再去机房找老任聊聊。去的路上,我看到校门开了一道小缝儿,没有任何犹豫,我冲向那道门缝儿─马上离开!我加快脚步径直往外走,两个门卫的大声质问被甩在耳后。出了门,我沿马路一直向南走,跳上一辆正在驶过的三轮摩托车,坐在挡板上。我在蓝翔技校的学习生涯正式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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