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来惭愧，作为一个2000年出生的Z世代玩家，我并没有玩过《Heretic》和《Hexen》在1994年时发布的原版。关于《Heretic》和《Hexen》这两部作品，我的游戏历程中最为接近的一次，其实就是今年上半年去香港试玩《毁灭战士：黑暗时代》之前，因为其设计总监Hugo Martin的一句“我们从系列作品最早的走廊射击玩法中吸取了灵感”，而对诞生于上个世纪的“经典毁灭战士三部曲”（《毁灭战士》《毁灭战士2》和《毁灭战士64》），稍微补了一下课。

当然，现在我们都知道了，《毁灭战士：黑暗时代》对当年的那种老派风格，还原得确实不错——实际上，这也是令我对《Heretic》和《Hexen》产生兴趣的主要原因。而Hugo等人在《毁灭战士：黑暗时代》里设计和制作的那些小型地牢副本，也的确是做到了对当年那些经典地图与探索体验，比较忠实的复刻。

之所以说“比较忠实”，是因为在《毁灭战士：黑暗时代》中，你可以随意地跳上跳下，但当年基于id Tech 1引擎（它更为人熟知的名字是“Doom引擎”）所开发出来的那些游戏：《毁灭战士》与《毁灭战士2》，以及本次评测的《Heretic》和《Hexen》等，都是基于射线渲染技术制作出来的“伪3D”游戏。这些游戏在运行时呈现在电脑屏幕上的走廊、大厅和阶梯，其实都是游戏包体内含的那些2D贴图，在经历了算法程序处理后的结果。

也就是说，尽管在视觉上你确实是以第一人称视角在（现在看来非常粗糙的）3D场景中游荡，但在代码层面，你所扮演的依然是一个平面迷宫中的2D生物——既然只有前后左右这四个方向可言，那我们现在再熟知不过的“跳跃”操作，在这些游戏中自然是完全没有的。

《Heretic》的地图页面——其实2D迷宫才是它的本质

不仅如此，甚至是现在FPS游戏十分重要的“视角移动”功能，在当时那个年代，也同样是天方夜谭一般的存在——如果透视焦点的位置发生变化，那原先的射线渲染图像，便会因此而失去了自己的立足之地。所以，对那些在视觉高台上设置了敌人的关卡“扇区”，玩家唯一所能做的，就是冒着他们的弹幕，尽快找到房间内能够降下高台的机关，好让敌人能够重新和准星处于同一水平线。

尽管这些设定以如今的眼光看来相当匪夷所思，但它们却为所有由id Tech 1引擎制作的游戏，撑起了一套易于理解的玩法系统。由于这些游戏的每个关卡，本质上都是一个环环相扣的2D迷宫，各个“扇区”间不存在复杂的上下层叠加关系，你在游玩的过程中，便也不需要像如今的不少线性游戏那样，与创意矿脉已经挖掘到深处后，所出现的那些诡异的解谜内容斗智斗勇。

有门就进、有敌人就打、有资源就吃、有机关就开，如果有地方过不去，那一定是前后左右中其中某一个“扇区”的角落没探到位——不需要任何的新手教学关卡，在第一章第一关五分钟不到的流程内容里，你便已经掌握了在基础难度下通关所需要的所有技术。而这些简单到一只手就能列举完毕的行事逻辑，也让玩家在游玩过程的任意一个时间节点上，都能够不假思索地领悟到自己目前应该干的那件事，以一种极为直截了当的形式进入“心流体验”。

不仅如此，在那些“隐藏着”的内容上——比如不同敌人的生命值、不同武器的伤害等，这种简洁的作风也同样被延续了下去。在没有攻略书参考的情况下，你的确无法通过数值计算找到与新敌人初次见面时的最优应对方式，但张弛有度的敌人配置，却也总能让你在某个新敌人出现的关卡末期，无需翻阅当今游戏中常见的“怪物图鉴”等繁琐的内容，只靠游玩经验，就彻底摸清楚包含“它的血量用不同的武器各自需要打多少下”“它发出的弹幕伤害是多少”等在内的，这个新敌人的一切脾性。

尽管“id Tech 1引擎家族”的游戏们，在视觉效果上往往粗犷血腥，但它们那完全无需“黑屏弹框”讲解的简洁系统设计，的确符合游戏设计术语中那个至上的褒义词——优雅。

作为“id Tech 1引擎家族”的一员，《Heretic》和《Hexen》承袭了上面所描述的一切优点，还为这一套玩法系统加入了魔幻风格的武器和怪物，作为点缀。空灵的音乐、恶魔的低语、黑暗中古风格的地图场景，以及不时会出现的闪光效果……面对着这些极具刺激性的视听元素，你的确不难理解为什么当年那些美国保守派家长，会把电子游戏说成是“恶魔引诱青少年堕落的工具”。

但这并不意味着《Heretic》和《Hexen》，只是某种换皮版的“魔幻毁灭战士”。首先，《Heretic》和《Hexen》在经典“毁灭战士”系列的基础上，引入了包含“武器威力增强”“恢复生命值”“在原地放置定时炸弹”“把敌人变成小动物”等一系列对战局有着决定性效果的随身道具，它们被放置在地图的各个角落，成了除血瓶、弹药等资源外，又一个吸引玩家走遍地图的理由。

并且，随身道具的加入也只是让《Heretic》和《Hexen》有别于经典“毁灭战士”系列的其中一个原因而已。除此之外，《Heretic》和《Hexen》还有着在当时的条件下，堪称先进的编程技术。正是这些神奇的代码，让它们不仅成了经典“毁灭战士”系列合格的后继者，还成了超越经典“毁灭战士”系列的游戏体验，推动整个FPS大类发展的先驱者。

先说《Heretic》。当我怀揣着“经典毁灭战士三部曲”的游玩经验打开《Heretic》后，它在操控性上的变化，便令我大吃了一惊——我想，1994年的FPS爱好者们从《毁灭战士2》迈向《Heretic》时，一定也会有着同样的心情。

这是因为，在《Heretic》里，你是可以通过移动鼠标，来实现视角的上下移动的。

在查阅了大量的资料后，我终于找到了对这一现象的解释：在制作《Heretic》时，天才的Raven Software开发人员，为id Tech 1引擎引入了一项名为“Y轴剪切”（Y-shearing）的新技术。

“Y轴剪切”通过拼接和拉伸角色在平视时渲染出来的画面结果，做到了让玩家在一定范围内实现视角的俯仰。尽管当俯仰角达到最大值时，原本渲染出来的画面会出现一定程度上的扭曲失真，但如果不去较这个真的话，“Y轴剪切”技术几乎就是完美无缺的——在视觉层面实现了这样的进步，基本上就等于允许玩家自由地在《Heretic》中进行瞄准了。

开启穿墙作弊功能后，你会发现允许视角上下移动的《Heretic》，依然不是我们现在认知中的那种三维游戏

这样一来，《Heretic》所承袭的“id Tech 1引擎家族”那一套优雅的FPS玩法，在内容的丰富程度上便得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提升——视角移动让玩家能够更快地实现索敌与击杀，拔高了玩家的操作上限。而与之相对的，地面与空中敌人的移动行为，将会变得更加频繁，移动轨迹也会变得更加复杂。

而在战斗外的部分，视角移动也让《Heretic》的关卡内容丰富程度，相比于经典“毁灭战士”系列，得到了一次质的飞跃。

在视觉方面的设计上，为了配得上玩家现在被允许拥有的更为广阔的视野，《Heretic》将经典“毁灭战士”系列中逼仄狭窄的太空基地，进化为了高墙耸立、建筑复杂的露天中古要塞。行走于其间，你有时候还会发现Raven Software的开发人员，顽童般地在部分“扇区”中设立了极为深邃的悬崖隔断，并在其底部铺满了会让角色飞快扣血的岩浆，或干脆为之加上了触之即死的判定代码。

通常来讲，你可以通过使用稀有的飞行道具来跨过这些深渊（这项能力也要归功于神奇的“Y轴剪切”技术），但在一些特定的关卡中，Raven Software的开发人员还会为这种看似无解的极端地形，留下一丝生路——有一次，当我没有飞行道具，正在深渊的此岸徘徊踌躇时，我突然发现，从某一个特定的角度去看对岸，似乎能看到一条由斜坡所形成的缺口。

于是，我鼓起勇气冲了下去，在被岩浆烫了几秒后，我发现这个缺口的确是存在的，而且它就是通往对岸的正路。

尽管射线渲染技术形成的伪3D画面，一直有着“不够真实”的弊端，但在此时此刻，这种弊端反而在玩家与开发者形成了心照不宣的共识后，实现了自己的“否定之否定”，被Raven Software的开发人员利用为特殊的谜题设计条件。

这是独属于那个时代的浪漫。

除此之外，视角移动的引入，还让《Heretic》在“迷宫”属性的设计上，有了更好的“可读性”——在《Heretic》中，玩家能够通过视角移动，随意地观察每个“扇区”内的种种细节。而这一改变，促使了Raven Software的开发人员采用一种更高明的手段，来对玩家接下来应该走的路径进行引导。

与经典“毁灭战士”系列中那些“把某扇门伪装成墙壁”等很容易让人摸不着头脑的设计所不同，《Heretic》在布置“扇区”中的内容时，往往会把钥匙、资源、道具等，大方地摆在玩家视野能及但又有着明显高度差异的高台上。

当“发现可望而不可及的物品”这件事发生后，无论玩家的选择是立刻移动视角观察可行的路径，还是暂且记下回头再拿，这些物品都已经如同楔子一样嵌入到了玩家的决策流程中。再加上，在每个关卡的流程内容里，类似的“楔子”会不止一次地出现，它们最终会令玩家在攻略关卡的过程中，经历一段难以被察觉，却堪称跌宕起伏的思维推演，并随之而产生过山车式的情感体验变化。

这样的游戏体验，经典“毁灭战士”系列里不能说没有，但论起产生这类体验的形式丰富程度，以及兴奋感出现的频率程度，经典“毁灭战士”系列显然是不及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Heretic》的。

讲完了《Heretic》，再来讲讲《Hexen》。作为《Heretic》的续作，论起在游戏内容上的进步，《Hexen》之于《Heretic》的变化，可以说并不逊色于之前《Heretic》之于经典“毁灭战士”系列的变化。

在《Hexen》中，关卡内容的丰富程度得到了进一步的提升。首先，除了视角移动，《Hexen》还允许玩家进行“伪3D”游戏中理应无法实现的、真正的“垂直跳跃”操作，而不是“火箭跳”。

“垂直跳跃”的引入，让《Hexen》的地图加入了“id Tech 1引擎家族”的前辈们，所完全不具备的跑酷内容，这无疑令人兴奋。但遗憾的是，我并没能查阅到这一游戏性进步背后的原理。

其次，更加复杂的代码与动画效果，也让《Hexen》具备了更加真实的环境细节——在《Hexen》中，中古风格的木门可以以正确的平开方式，而不是《Heretic》中十分令人出戏的“上下平移”的方式打开；彩绘玻璃、陶罐等场景填充内容，也可以被角色的攻击动作打碎。

除此之外，《Hexen》还将《Heretic》中起装饰作用的室内墙壁浮雕，变成了动态的机关装置——有的需要你在掌握了开合节奏后迅速通过，有的则会发出一连串的弹幕，成为通关途中的巨大威胁。

不过，与《Heretic》纯粹在巨人的肩膀上，继续做加法的创新方式所不同，Raven Software的开发人员在制作《Hexen》时的努力，更多体现在了游戏整体风格的转向上。与上述的种种环境细节相比，《Hexen》更具开创性的部分，在于对“魔法值”“职业”等大量RPG元素的引入——玩家可以根据自己偏好的打法思路，在各项数值顶尖但手最短魔力值也最低的“战士”、各项数值垫底但手最长魔力值也最高的“法师”，以及中庸的“牧师”，这三个职业中进行选择，并迎来敌人配置各不相同的职业专属关卡副本。

如果想要完整体验《Hexen》的所有内容，那么你就得以三种不同的职业，分别通一遍关——由于三个职业间的基础操作和升级效果的差异都很大，这样的过程并不会令人觉得乏味。这一FPS界前所未有的游戏体验，正是Maximum、Next Generation、GameSpot等欧美媒体在1995年《Hexen》面世后，纷纷对其给出好评的重要原因。

然而，与变得更为复杂的战斗系统相对的是，相比于“id Tech 1引擎家族”的其他成员，《Hexen》在关卡地图的探索流程上，做了大量的简化。

尽管“扇区”的面积变得更大了，其中的细节也更多了，但《Hexen》却并没有沿承《毁灭战士》《Heretic》等作品中所有“扇区”环环相扣的探索流程。取而代之的，是以数个四通八达的“枢纽”与联通它们的各种通路，所形成的大规模地图，而玩家需要频繁地在新的通路开启后，游走于这些“枢纽”间。

从体量上讲，《Hexen》一张地图的内容量，基本上就等同于《Heretic》中由9个小规模关卡，组成的一个大型章节。而如此变化所带来的面积更大、能够容纳更多敌人的关卡地图，则让“砍杀战斗”取代了“探索解密”，成了《Hexen》线性流程中主要的填充内容。

尽管同属“魔幻FPS”的范畴，但《Heretic》和《Hexen》在发展方向的差异，最终令他们成了内核截然不同的两部作品。虽然我已经体验了《Heretic》和《Hexen》，但我依然很难去说明，《Heretic》和《Hexen》究竟谁的路子更好一些——这就像我很难去说明，《毁灭战士：永恒》和《毁灭战士：黑暗时代》，究竟哪个才是更好的现代“毁灭战士”一样。

但毋庸置疑的是，无论是《Heretic》还是《Hexen》，那些堪称革命性的代码程序，都让它们成了三十年前最为顶尖的FPS游戏。而在今天，尽管在技术层面它们已经远远落伍，但流程中完备的玩法系统设计，还是让它们具备了不随时间流逝而磨灭的、令人珍视的价值——不然的话，你无法解释，为什么已经在官方网站将《Heretic》和《Hexen》视为“品牌遗产”的Raven Software，还会在本次的《Heretic + Hexen》多平台移植版中，附上两个堪称原汁原味的2025年新增DLC。

所以，即使《Heretic》和《Hexen》早已无法像刚面世时那样，在整个业界之中呼风唤雨、叱咤风云，但这份恒久存在的价值，还是会让它们吸纳新的拥趸，以细水长流的姿态继续存在下去。

这个“继续存在”的期限是多久？我不好说。

但我相信，《Heretic》和《Hexen》已经凭借自身的简洁和“优雅”，铭刻进了整部电子游戏的史册——只要智人这个物种的玩家之心没有断绝，那这段期限就不会迎来重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