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故事最初的设定是这样的——三个著名的登山家在一起吵架,吵了很久都没吵出结果,最后决定用讲故事来定胜负。但是后来写着写着,我发现这些角色从设定上就不会吵架。他们一个是实战派,还没吵架就会掏出登山镐动手,两个是“电波系”,无欲无求也很难沟通,不可能参与那种面红耳赤的争执。
因为这是个多角色依次发言,偶尔进行对谈的结构,银河老师建议我可以学学《十二怒汉》。我重温了下《十二怒汉》,觉得一是才疏学浅学不来,二是也没什么必要。《十二怒汉》里,那个花长镜头展开的小房间很重要,座椅、风扇、窗台和饮水机都很重要,但在这个故事里,讲述者站在哪里根本无关紧要。
所以,我想干脆就别整什么开头了。你知道“弹丸论破”里场景切换的动态演出吗,现在你不妨在脑海里想象出这样一个场景——这是一座巨大的礼堂,台下坐满了看不清面貌的听众,穹顶上有盏聚光灯照向礼堂正中,三个世界知名的登山家依次走到灯光下,向所有人分享自己和登山有关的事。
现在,冒险家开始了她的分享。
“我虽然是个女人,但要论身体素质,两个男人加起来也肯定不如我。我很早就喜欢极限运动,山地速降翼装飞行自由潜都有涉猎,身体也因为爱玩,受过很多伤。一年365天,我最多躺过100来天。”
台下的听众提问“你这么经常受伤,身体会不会留下积累的旧伤呢?你知道中国三国时期的名将关云长吗?听说就连他也会因为箭伤在下雨天感到疼痛,你难道能超越关羽吗?”
冒险家盯着提问的听众“不会说话就别说了,这次你第一个问,我勉强会回答你。我不知道关云长是谁,没打算和他比,可我说的绝无半点虚假。当我爬的山越来越多,恢复能力和抗击打能力也就越来越好,好到我自己都觉得不正常。”
“你肯定知道《进入空气稀薄地带》,这是本畅销书,但也毕竟是本小说,我最喜欢的还是《登山圣经》。从攀登第一座山开始,我就开始在这本书中学习,最近它已经新编到第9版,所有想来一次高海拔攀登的人,都不该错过它。”
“无论是《进入空气稀薄地带》还是《登山圣经》,它们都用了很大篇幅说明‘山很危险’。可对我来说,那些足以让一般人丢掉性命的危险,只是挠挠痒的程度。不管是被美洲狮挠伤,还是被冰锥戳出个血窟窿,抑或是因为天气导致的失温症,我只要就地扎个帐篷,眯上一会儿,很快就什么伤都没有啦。我就是这么登山的。好了,你们继续问吧。”
这时候,原定顺序排第三的“记者”说话了。他把脚抬高踩到座椅上,从裤腿里变魔术似地摸出笔和本子,把膝盖当作垫板开始写写画画,还歪着头问“我听说你喜欢在晚上行动,不论冲顶与否,你好像一股脑地把所有活动都选在了晚上,这是为什么呢?要知道,夜晚的山可比白天要冷多了”。
冒险家:“我以为我们三个之间不能互相提问呢。”
记者:“这有什么不可以问的。我不认为你的登山技术比我好,但却一直对你感到好奇。再说,我毕竟是个货真价实的记者,而你是个名气很大的冒险家。”
冒险家微不可查地点了点头,对记者的说话表示认可“是的,我最喜欢的登山方式是夜攀,但与其说我选择了夜攀,倒不如说是夜攀选择了我。最开始的时候,我也和大多数人一样,喜欢在光照充足又温暖的白天活动,天黑了就躲进帐篷钻进睡袋。”
“我记得那是一次普通的攀登,傍晚时我就早早搭好帐篷,准备嚼点巧克力豆睡觉。这时,不远处来了一只岩羊,它灰白的毛发在夕阳下镀着一层金边,朝着我不停咩咩叫。”
“这是我第一次在海拔6000米的地方看见岩羊。你们应该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如果不追上去探个究竟,我就不是冒险家。于是,我开始了第一次夜攀——因为一只羊,很好笑吧,但是事实。”
“当我在月光下开始这场追逐,突然觉得我和羊的位置调换了,自己才是那只被追逐的岩羊。我的身体力气倍增,大脑越发清醒,体温也不断回升,岩壁上则出现了一条闪光的逃生之路。我仿佛真正的岩羊一样轻盈地腾跃,甚至能自由伸展四肢融入岩壁。就这样,我像一条鱼一般,往山顶游了过去。”
“等我回过神来,羊已经不见了,而我正站在山顶上。强风拂面,我的脚边有座垒起来的玛尼石堆,石堆旁供着个孤零零的羊头骨。太阳升起来,阳光照进了羊头骨,空洞的羊眼窝迸射出一道道金光,光芒刺穿我的身体,向远处无限延伸。那时我就知道,我以后再也离不开夜攀了。”
话一说完,冒险家干脆利落地走到台下,她抱着双臂,把自己以更舒服的姿势塞进座椅“我的故事就是这样”。
压力,来到“科学家”这边。
“科学家”只是个民间科学家,不是什么正经搞地质勘探或气象研究的学院派,虽然确实发表过一些和登山有关的文章,但都是些学术界不接受的怪异主题,比如《论丁达尔效应对无神论登山运动员的影响》《传统道德观念和温度的奇妙反应》和《浅谈克苏鲁神话在二十世纪中叶掀起的登山热》。
现在准备发言的科学家,正把目光藏在一架小小的圆墨镜里,不让他人有丝毫触碰机会“冒险家说的,嗯,确实有几分趣味,但还不够。我想她可能是看了太多超级英雄电影,以为自己是什么打开基因锁的超人类——那不合逻辑,更不科学,登山不能够……至少不应该……”
科学家停顿了下,象征性地推了推眼镜“比起野蛮人的举动,我更相信逻辑和科学”。
“登山是一项极限运动,在座所有人都知道这点,但所有的极限运动在我眼里——都只是数字之间的换算。只要控制数字在安全线以内,即使是‘望山跑死马’的山顶,也会显而易见地容易攀登。”
“我们把登山所需的能量细分为‘理智、温度、体力、氧气、健康’五种变量,它们会随着环境的变化、装备的更换,以及消耗品的使用,在整个登山过程中有规律地增减。如果想要成功登顶并且顺利返回营地,你就得以苛刻的方式,控制这些身体机能。”
“一罐氧气在被消耗前能为攀登提供多少时间?如何根据海拔和身体状况控制氧气供给?哪些消耗品分别能起到什么作用?在山上寻找到的过期罐头能不能吃?遇到求救者应该选择施救还是放弃?所有的问题,你都得提前考虑,然后在最短时间里,做出最合适的选择。另外还要牢记一点,不要被正常环境下的观念给束缚住。”
抓住科学家发言后的短暂空隙,记者站起来发问“比起你所谓的数值管理规则,你知道人们在传言,你攀登前习惯只带极少部分必需的装备,其余都……依靠在山上拾捡遇难者的装备制作,可以回应下这种说法吗”?
图源:《孤高之人》
科学家看向记者“关于这点,你玩过《逃离塔克夫》吗?这是一个有装备才能生存的游戏,但总有人喜欢走‘跑刀’不带装备进入游戏。一部分人是为了收益最大化,另一部分则是为了刺激。”
“山上,尤其是那些高海拔的山峰,其实最近已经没那么圣洁了。随着登山旅游业的发达,越来越多不准备登顶的游客,来到这里。以那座最著名的珠穆朗玛峰举例吧,在1921年到1999年的统计里,登山者们一共丢下了615吨重的垃圾,大量废弃的登山装备都在下撤时丢在了原地。”
“遇难者的尸体,也是一个物资库。目前的珠穆朗玛峰上,至少有200具以上的遇难者尸体,都保存着遇难时的模样。他们背包里的工具,不说可能有还没开封的罐头,哪怕是一个锁扣,一根岩钉,都能在我的手中发挥重要作用。更不用说那些稍加修缮后,就能继续使用的昂贵装备。”
“有时候,我上山时只带着最基础的装备,但下山时背包里却已经塞满了东西。可能这就是你们所听闻到的传言的来源。”
记者似乎并不质疑科学家的道德观念,继续发问“你好像很关注环境问题,那么你是在呼吁环保运动方式‘无痕山林’,才这样在极限条件下生存吗?就像路易斯·迈克尔·菲格罗亚在2005年为了呼吁社会关注被虐待儿童,跑步横穿美国一样?”
路易斯·迈克尔·菲格罗亚为阿甘的原型之一
科学家摇了摇头,诚恳地回答道“这倒没有,你看,我不关心环境,我只关心自己能不能‘继续游戏’。无装备登山只是我游戏方式的一种,这是一种设定,没有其他含义”,说完他就走到台下,把场地腾了出来“我讲完了”。
看着回到台下的科学家,大部分听众都露出一种“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神色,开始边摇头边叹气,只有一小部分听众点了点下巴,向科学家投去一个支持的眼神。
现在轮到记者了,他停下手中刚刚还在使用的纸笔,把它们收进口袋,径直走上台,首先鞠了个四十五度的躬。
“大家好,我是记者,来自日本,鄙姓高山,我的登山道是‘冥想’,请大家多多关照。”
“在我们日本,民间喜欢将厉害的专业人士称为‘仙人’,前些年有人叫我‘登山仙人’,但我知道,在登山之路上,自己距离成为仙人还远远不够。但如果叫我‘冥想仙人’,我会很乐意地接受。”
“我仔细听过冒险家小姐和科学家先生的分享,冒险家小姐的身体经受过千锤百炼,就像酋长岩那样坚不可摧;科学家先生的智慧无可匹敌,就像芯片那样高效。你们一个有强大的身体素质,一个有过人的生存智慧,都是我望尘莫及的优势。但我和你们也有不同,我从自己的内心获取力量。”
“我的身体素质不如冒险家,智慧又及不上科学家,我的登山之旅总是危机四伏。呼啸的暴风雪让我失温,漫长的黑暗让我神志不清,体力用尽的我寸步难行,任何一项身体机能的缺失都让我濒临死亡,而每到这种时候,我就会开始冥想。”
图源:《神之山岭》
“我会倾听山的声音,感受山的心情,成为山的一部分——然后,我的体能就恢复了,身体会支撑我继续往高处攀。而我攀得越高,就越能听到山的声音,冥想的效果也就越好。就这样,我完成了一次又一次的攀登”。
冒险家和科学家都长大了嘴,露出一种听到最荒谬笑话才会显露的神情,他们异口同声地问记者“你的意思是,你仅仅依靠冥想,就能不断提升自己的身体机能,甚至是‘温度、理智和体力’,而这就是你爬山的方式,冥想?”
记者回答“也许你们很难理解,但我可以解释。十九世纪的荷兰,曾经进行过这样一种实验。实验者向实验对象说明‘人在失去三分之一血液后就会死’后,用一块木板挡住了实验者身体以下的部分,又用一把玩具刀装成真刀‘划伤’了实验对象的皮肤。随后,实验者用实验对象身体正下方也就是视线之外的血袋,模拟出血液正在不断流淌的假象。一段时间过后,被告知‘你已经流出三分之一血液’的实验对象当场死亡,没有任何受伤痕迹。”
“人体科学,常常被称作伪科学。但我认为,海拔8000米以上的死亡空间,已经涉及到目前人脑无法理解的领域,不合理才最正常不过。我冥想时,也总在山上看见一些奇怪的东西,似乎可以当作例证。”
“我遇见过神奇的僧侣,他不佩戴任何登山装备,却能像岩羊般地在山间跳跃;我见过体型巨大的鹰,周身缠绕着风暴,在阳光的照耀下展翼翱翔;我走进过一条古怪的隧道,古老的台阶一直通向山体中心,奇怪的敲门声不间断地传出来;我被虚无缥缈的歌声引到过山洞前,地上满是不知名的骨头,洞里有个披着毛皮的女人对我露出满嘴尖牙;我甚至可能遇见过‘山’,一个说着我无法理解语言的女孩。”
“如果你们不相信我说的,不妨回顾下登山界的历史。1978年,莱茵霍尔德·梅斯纳尔和搭档彼得·哈贝尔在无氧气瓶的情况下,以时速24.14公里成功登顶珠峰。梅斯纳尔登顶时的描述是‘我的思维开始抽象,一切感知都被模糊,我不再是我,而是一块漂浮在白云和群山间的肺脏’。在当时的条件下,无氧攀登珠峰几乎等同于寻死,但这两块肺脏没有死,这本身不是就很奇怪吗?”
莱茵霍尔德·梅斯纳尔跪着登顶珠峰
记者站了起来“我们日本有个词叫‘樱吹雪’,指樱花凋零如白雪纷落的绝景。现实中的樱花,可不会和白雪一同出现,但我却在山顶看到过一棵巨大的樱树,樱花伴着雪花一同零落。那一刻,在你们眼中也许只是某种幻觉,是环境对人脑的欺骗,但对我来说,那就是再真实无比的现实。”
“在那一刻,我用肉眼看到了‘樱吹雪’或者说是‘雪吹樱’。我想如果是你们,应该能理解我的意思,你们都是独自攀登过8000米以上高峰的好手,应该在山顶上见过那些无法解释的,看到就永远不会忘掉的东西。这不正是我们把性命和理智全部丢在一旁,一次次挑战山峰的理由吗?”
他的语速越来越快“我知道,有些秘密,人们永远不会分享出去,只会带进墓穴。高山家族是日本小有名气的登山世家,爷爷和父亲都是顶级攀登者,他们的脚印踏过我至今未曾去过的地方。可有些怪异的秘密,他们从不和我分享。如果面对未知的事物,我们所有人都保持缄默,会不会太胆怯了呢?”
记者发出最后一个问题,深深地鞠了一个躬,随后离开聚光灯,回到黑暗里,“诸君,我的故事结束了”他这样说道。
“高山”来源于我的一次跑团
面对着记者的发问,冒险家和科学家哑口无言,他们都想到了自己记忆里,那些永远不会忘掉的东西。
确实,在海拔8000米以上的死亡空间,规则似乎被打破过。冒险家曾经见过一个诡异的人影,在山顶一遍又一遍地排列石柱组成的圆阵;科学家则在暴风雪中的帐篷里,从另一个自己手中,接过一个救命的氧气罐。
如果不是记者,为了显得“正常”一些,他们会把这些难辨真假的经历藏在心底,但记者的经历让他们觉得,也许自己并没有那么“不正常”。现在,冒险家和科学家已经将这场分享抛诸脑后,他们准备和记者聊上更多话题,比如他们的经历,又比如记者所说的,关于高山家族的奇诡故事。
可当人群散去,冒险家和科学家突然发现,原先那个坐着记者的椅子上空无一人,红缎的高足椅上摆着一封信笺,发信人的署名是Asgard。
让人摸不着头脑的结尾
台下的听众里,有个游戏设计师从头到尾耐心地听完了全程。他在回家的火车上,把冒险家的经历、科学家的数值和记者的绮想整合到一起,初步构想了一个足够符合现实,又带有奇幻色彩的登山游戏。
后来呢,我们知道,这位设计师可能有点瓜,他把故事里糟糕的部分,也还原到了游戏里。不过,他总归还是做了件有创意的事,这款游戏有了一个好名字——《孤山难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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