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刚从菲律宾出差回来，要给你一个真实的、有关底线与原则的经验分享。在我妹妹17岁的时候，我带她去了夜之城最大的夜店，开包厢叫了三个男模，只为让她知道：情绪价值是可以买来的。妹妹觉得我说得有道理，于是她做了一个违背祖宗的决定，在深夜把家中老人赶出了家门，我觉得马上要大变天了……

请放心，上面这段胡言乱语真不是我拼好饭中毒后的幻想，而是最近频繁出现在短视频平台上，逐渐被更多年轻人发现并做出合订本的“人生导师”发言。如果你还没刷到类似的视频，那我只能说：你有福了。

首先登场的，正是带妹妹去夜店：“我妹妹18岁的时候，我带她去了深圳最贵的夜店，我给他点了三个男模。”

在这段故事中，妹妹与男模们加上微信，并一直保持着联系，不光是早安晚安拉满，还整日嘘寒问暖。在送花送蛋糕等种种攻势下，妹妹甚至有些动情，并不由得感叹“他们做这一行是不是有什么苦衷？”

但这一切都是虚假的。哥哥给妹妹展示出自己与男模们的聊天记录与转账记录，原来这一切都是哥哥用金钱买到的——男模们嘘寒问暖的服务价值5000人民币，而送的那些礼物，也全都是哥哥买的。于是，妹妹立即删掉了男模们的微信，并表示自己大受教育，感慨于哥哥的良苦用心。

原来，哥哥的所作所为，全都是为了“教育”自己的妹妹。根据视频中的逻辑，其实就是想要“防患于未然”，提前告诉妹妹这个社会真实的一面是什么样的，让妹妹对情绪价值脱敏。而这位“人生导师”还说，如果他的女儿到了18岁，他也要带自己的女儿这么走上一遭。

有人觉得这说得有那么几分道理，也有人认为这多少有些三观不正，但毋庸置疑的一点是，在长达六分多钟的叙述过程中，这套文案的确能够调动起观众的情绪，并让少数听进去的观众不禁去想：“哇偶，他说得好有道理啊。”

可如果仅仅是这样，那这种视频就与那些常被锐评的“思维升级”“认知讲座”“人生哲理”之流没什么区别了，同样也不会令网友们对此产生PTSD。真正令大伙蚌埠住的，其实是有无数位“人生导师”，他们全都带着家眷跑去给男模冲业绩——没错，当你不小心给这样的视频点上一个赞，那在推荐算法的推波助澜下，源源不断的“人生导师”就会带着妹妹和女儿来到你的屏幕前，并声情并茂地讲述着去夜店点男模的故事。经典以“我（亲属）（年龄），我带她去（地名）夜店”起手，接着一转妹妹动情、揭露真相、阖家团圆包饺子，最后再点出教育意义，揭露这个社会的黑暗。

这种文案，不能说是完全一致，也能说是一模一样。用上同款文案的短视频在各大平台都有出现，甚至在某些营销号的炮制中，还逐渐演变成了一个真实的事件，被各大网站争相转载。接着，这段文案又被出口转内销，回到各位“人生导师”的嘴里，继续跟屏幕前的您聊上一长串的教育秘籍。

很明显，这套统一的话术与文案，已经在营销号的口中变为了某种“定型文”。而对诸多类似的视频，年轻人大多以戏谑的态度对待，原因之一便是过分同质化——换句简单的话来说，就是“抄作业”。

这样的抄作业案例实在太多了，就比如每个月都会出现的“大变天”文案，它们往往会用一个震撼的“X月份开始，世界可能真的要大变天了”来起兴，接着复读一些听起来很高级的，与整个世界的“迭起兴衰”“风云变幻”相关的词汇——视角之高，令人不得不为之折服。但仔细看下去你才会发现，这些高深的学问全都是从同一个模板里套出来的，完全就是工业流水线产物。

当然，这些模板化文案，也不止“人生导师”指点江山流派。除此之外，还有不少与情感内容家长里短相关。其实在多年前，流水线一般的情感类“抄作业”视频，就已经当过一阵子版本答案。比如最著名的“百登夜行”，也是诞生于各路营销号的话术。他们往往会以“凌晨X点钟，XX岁的XX被我赶出了家门”起手，来上一长串家长里短的自白。而凌晨的街道上，也平白多出无数老头，让人一听就感觉情绪到位。只不过在那时，这类文案还主要出自情感博主，内容也集中在苦情小剧场上，远不如现在的“人生导师”们有哲思。

尽管如今火起来的“作业”，比以往“作业”的质量要高，但他们的传播路径却是相似的。在购物软件上，我找到了大量的文案素材，其中每一条都值得这类博主坐在镜头前胡诌上几分钟，然后冠以“思维提升”的标题，来向大家传递“人生经验”与“智慧文案”。

如果你不愿意真人出镜，更不知道要如何去学习起号方式，网上也有不少教程手把手教你从零起步。在我搜索到的一份教程中，甚至已经开始蹭上了最近人气正旺的电影《哪吒之魔童脑海》，不光用上了电影里的画面，还教你用AI技术克隆角色声音——千万别学，这个真侵权了。

而那些真人念稿的“人生导师”，也分为两类。一类是想要依靠这条赛道成功起号，走上网红道路的纯素人。他们或是从网上淘来课程，或是跟随某些老师学习“知识变现”，结果都是一样的，就是跟着花钱买来的同一套文案素材疯狂复读。而另一类则是MCN搞出一堆账号矩阵，再请来专业演员照着千篇一律的文案念稿，产出工业流水线上的成批短视频。但无论是哪一种，只要横向去跟其他“人生导师”比较，那就必然会有几部视频撞稿，也能搞出一大堆被称为“抄作业”的合订本了。

所以，在多年来各位“人生导师”的熏陶下，在无数“抄作业”一般的文案影响下，反叛式的解读与调侃，就逐渐成为年轻人对这类视频的主流评价。

带妹妹带女儿去夜店算什么本事？凌晨在户外捡个老头去成都夜店才是最极致的教育。

几月“大变天”也丝毫不必在意，不过要是屎到淋头了，那还是得防范一下大便满天。

到这里，我们或许就已经可以下一个简单的结论：许多网友对这类视频已经免疫——无论是从“人生导师”们视频的热度、网友们对类似视频的吐槽，还是从评论区中的种种调侃中，都能够看出这一点。

只不过，这也仅仅是现象而已。我们并非要这样简单地去对这类视频、对这类现象进行批判。要想分析这类视频的未来，还需要更进一步。刚刚我们讨论过“为何这类视频源源不断地出现”，以及“年轻人调侃此类视频的原因”，而接下来要探讨的，则是“为何有人对这类视频深信不疑”，以及自然而然地推出“年轻人调侃这类视频的另一重原因。”

在这之前，我们还要再次拆解并分析一下这类文案的内容。“人生导师”们的言论，往往是一种以噱头为起始，以家庭关系为内容，以教育意义为结局的经典八股文。不知这是否勾起了你的一些回忆——某林、某者、某某会，乃至微商朋友圈。

过去的某些杂志上，常常刊登不少心灵鸡汤。而在多年前，鸡汤和网络化的鸡汤就已经掀起了一波有关“鸡汤”与“反鸡汤”的讨论。

在相关研究中，这被称为“大众媒介素养的提升以及社会实践的经验积累使人们意识到了媒介景观的遮蔽性和虚假性，从而对‘鸡汤文化’内容以及内涵加以质疑和批判。”^[1]换句话说，青年群体对鸡汤呈现的“景观”与现实之间存在的不符产生质疑，从而诞生了“反鸡汤”文化。

在这一点上，当下对“人生导师”视频的调侃，其实与“反鸡汤”存在一定关联。但不同之处在于，“鸡汤与反鸡汤”讨论的是内容，而“人生导师抄作业”是形式。如今的互联网更偏向于荒诞戏谑，并不像“反鸡汤”文化那样，通过编造“反鸡汤”来从内容上抵抗主流语境的规训，而是直接将各种“人生导师”的视频加以改造拼贴，并不那么在乎其中的内容——而这，也是“人生导师”视频在互联网上的必然走向。

从内容来看，在这种以建构为主基调的“人生导师”视频中，主要体现出的是其蕴含的现代性。现代性是理性的，是知识性的。“人生导师”们的言论在情绪上吸引人们的视线，接着又从内容上展现出自己的现代性，给人的第一印象便是“有道理”。暂且不管这种“道理”是不是歪理邪说，但至少听起来很像那么一回事。而被其吸引的，往往是长辈们，而非年轻人。在相关视频的评论区中，也常有网友提问“受众人群到底是谁”，大多数的评论，都指向了家中的长辈们。

许多年轻人能够看出问题所在，原因就在于不少年轻人属于“网络原住民”，即伴随着网络发展而长大的一大批人。社交媒体与网络信息都是网络原住民们身边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在数字媒介中，这一类“成功学”内容早已屡见不鲜。但对于许多初入网络的“长辈”们来说，这些“人生导师”的短视频的确有足够的煽动力。

此外，网络不仅给予网络原住民丰富的信息资源，也在信息的碰撞与狂欢中孕育出了大量的亚文化——而它们，往往有着一层以解构为主的后现代性的基调，你可以从“拼贴、同构、表意实践”^[2]等多种手段中看出这一点。那些长辈们爱看的“人生导师”们的视频到了年轻人手中，就被剪辑成一个个“合订本”，其中内容也被不断调侃，并赋予新的价值，这正符合拼贴的定义——“一种即兴或改编的文化过程，客体、符号或行为由此被移植到不同的意义系统与文化背景之中，从而获得新的意味。”^[3]

可以看出，这其实就是一种“错位”，一种现代与后现代的错位。当老一辈人踏入已经进化无数次的互联网，在追求现代性的理性观念中，对那些“看起来很像那么一回事”的“人生哲理”深信不疑时，许多年轻人已经开始对这些表露出现代性却并又不那么完善的话题，进行解构。老一辈人在讲道理，年轻人却在说的道理。

而那些有乐子的、有瑕疵的内容，的确更容易被网友们发现并调侃，“人生导师”视频中的“空谈道理”，视频外的“抄作业文案”，便全都是解构的绝佳素材。

所以，这种错位带来的“矛盾”，是无法避免的——这里的矛盾，并不是说某些尖锐互相攻伐，而是由错位产生的某种刻奇景观。对“人生导师”视频产生出的不同态度，也正来源于此。有人只是图一乐，有人把它当真，有人把它视作赚钱的手段，也有人对其进行解构与调侃。高速发展的互联网进程，令无数不同身份、不同站位、不同思想的人，在此刻同时出现在了互联网上，其中必然有人会将这类视频奉为圭臬，也必然会有人对此不屑一顾。

到了这里，我们总算能够得出一个结论了。这种重复性极强的，文案高度一致的，或是“人生导师”或是“情感顾问”的视频，仍旧有大量追随者，这是由互联网的结构性因素所导致的，也必将伴随我们多年。

无论是视频的制作者还是观看者，亦或者更上层的教学提供者，都对这种已经标准化、理性化、商业化的文化工业品无比熟悉。如果你刷不到这类视频，说明你并不是他们的受众。而此类视频若是偶然出现在熟谙亚文化与解构技法的年轻人视野当中，便会因种种原因被年轻人解构改编，变成另一副模样。

正如对《反鸡汤的抵抗——基于对心灵鸡汤的媒介景观研究》对“反鸡汤”所衍生出的亚文化产生陷入“球探足球比分致死”境地的担忧那样，如今对各路“人生导师”的解构已经愈发碎化，也被拼接成各种样式——正如我开头的那段胡言乱语一般。

或许在未来的某一天，这类视频也会如同“反鸡汤文学”那样，成为一种全新亚文化的起源。但现在我们能够知晓的是，真正关心那些视频内容的，恐怕就只剩下想要兜售教程赚钱的，以及被“导师们”画下的大饼所蛊惑的人吧——尽管那些视频的内容，并不值得他们这样关心。

参考文献：

[1] 靳开颜.反鸡汤的抵抗——基于对心灵鸡汤的媒介景观研究[D].贵州.,2021:贵州大学

[2] 胡疆锋. 亚文化的风格：抵抗与收编——伯明翰学派青年亚文化理论研究[D]. 北京:首都师范大学,2007.

[3] [美]约翰·费斯克：《关键概念 传播与文化研究词典》，李彬译，新华出版社2004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