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人静，在喝完一杯温牛奶并做了二十分钟柔软操后，我躺上了床却不能马上熟睡。原因是我在进行现代人睡前必备的玩手机仪式时，遭受了俗称ASMR的“夹音炮”的突然袭击。

一个又一个面容姣好的女性在我的信息流里不停地在我耳边私语：“来吧，在这里平时不敢说的话都可以说，没有冰冷的文字，可以语音，可以视频，我在这里等你。”

她们的用词、语气、神态，都在传达一些NSFW的暗示，似乎我只要点两个按钮，就可以躺着脱离“寂寞的夜，寂寞的我”的微妙窘况。这大批量的单刀直入，带给了我远比“网抑云”深夜EMO更加荒诞的感官冲击，并顺带用它毫不掩饰的焦虑贩卖技巧，在第二天来临之前拉满了我的压力。

交友软件的广告不是什么新鲜事儿。在我以往的信息流里，它们跟植发广告和减肥药广告一同并称为“互联网牛皮癣三杰”。它们在我信息流里的稳固状态，让我足以从每天刷到的广告内容分布里，看出这一段时间《咸鱼之王》有没有加大广告投放力度，以及是否又有网贷软件与化妆品弄错了我的用户画像。

它甚至都不装了，直接告诉我是“虚拟女友”

而我也相信我不是那个“天选唯一”。每一个互联网浪客，估计都浸泡在同样的环境里，“牛皮癣”是法兰要塞下的毒池，是当代互联网空气中的二氧化碳，它充斥于网友们的每一口呼吸中，想必大家也都早已“甘之如饴”。

但或许是算法终于发现了我这条漏网之鱼，将我写入了收割名单，又或许是因为我基于乐子、困惑，以及一点点好奇心，在这些广告上投入了些许时间，使得最近一段时间里，交友软件广告在我的信息流里浓度直线上升。

于是，一个我未曾料想过的魔幻世界因此抓住了我，并成功让我失了眠。

曾经的我以为，中等偏下老师在青海某个平均每平方公里不到两个人的地方骑行的时候，能够收到“附近有Coser，下载软件即可约饭”的广告信息，已经是件极为离谱的事情。

然而，这类广告所能触达的次元，着实并非常人所能想象。如今，单纯放一个美女在画面上，随便输出几句广告语，在这群魔乱舞的环境里已经是完全过时的做法。真正牛逼的“艺术”，应当“源于生活而高于生活”。“尽皆过火，尽是癫狂”以前是用来形容黄金时代的香港电影，现在我认为它更应该拿来作为交友软件广告的注释。

在这些广告里，你能看到年轻貌美的姑娘们，一脸幸福地揽着年龄比她大上三四轮的种地老头的胳膊，十足小鸟依人。

你还能看到穿着工人装、留着大胡子且谢顶之流的中年男性，对着一位比他年轻貌美身材好的女性说：“我又穷又丑，又没本事，你跟着我有没有后悔。”然后被对方深情款款地表白：“后悔没有早点遇见你”。

“美女超主动”“三天就奔现”是在这些广告里频频出现的关键词，“老牛吃草籽”“癞蛤蟆梦中恶啃白天鹅”的神秘场景，是这类广告精心打造的超现实主义魔幻著作。

当然，这仍然不是它们的极限，既然都开始做梦，那么不妨做得放肆一些。

不合常理的“两情相悦”已经远远不能满足它们的胃口，在更“新”的广告里，他们已经彻底抛弃了“勉强看似平衡的两性关系”这块遮羞布，找伴侣这件事情变成了一种点击按钮就能完成的超能力。

你甚至已经不用聊天，软件上的女性用户全都是即点即用的机器人，只要你给她们点个赞，你就打开了她们的开关，她们会自动给你奉上无微不至的倒追服务。仿佛里番一样的剧情展开，就这么实打实地在表界的广告视频里展示在你面前。

是大家最喜欢的催眠本

在这里，“渣男”的标准屡创新低，莫说你一脚踏几船，只要你同时给几个女孩子点了关注，都有可能触发严重的修罗场。

在这里，点赞和关注是一种执行力极强的社会契约——从其表现来看，其约束力甚至超过正经的婚约。只要你给对方点过赞和关注，那么即便你是个“矮穷矬丑的究极穷屌丝”，也会有高富白美的“优质女性”，“贪图”你的“忠厚老实”，以“千里追杀”的形式带着车房存款上门倒贴。

短剧《片场日记2》曾经在某一集里嘲讽了这些软件广告，其中某一个画面，能够极为直观地呈现这些广告中的矛盾。谁知当初大家都以为是搞笑片的这集，在如今看来完全是照进现实的纪录片。

《片场日记2》第11集剧照

“魔幻现实主义”已经不足以描述其荒诞的内核，只有酒精与烟草对编剧们的大脑带来了不可逆的损伤，才能解释他们的创作逻辑。这批编剧要么大批量吸收了来自起点男频的扑街写手们，要么他们日常的团建地点干脆就是NGA论坛的晴风村板块。

性格、谈吐、个人能力、身份职业、财产水准、相貌水平、社会地位等等，所有可能影响异性吸引力的因素，在这类软件面前似乎都被通通抹平——男性将有着比皇帝还要夸张的权力，能够在软件里恣意徜徉，随意“选妃”。任何有关天堂的宗教神话，诸如七十二个美女之类的，与之相比都显得想象力匮乏和不接地气。其背后蕴藏的高回报、零风险、零投入的诱人逻辑，以及其刻画的场景对人性弱点的精准打击，让人深感这类广告的策划者转向传销组织可能会更加具备职业前景。

而他们也的确更适合职业性质更恶毒一些的工作。

孤独是原子社会下每个人都必须去面对的问题，向内发展的个体在拉远彼此间的距离，平等地孤立每一个人。而封闭的社交圈子、繁重的工作日常等种种因素，也将生活的舒适圈筑成了一个个将人包裹得密不透风的茧。快节奏的生活、不断上升的交友成本，使得“朋友”愈发成为现代社会中的一种奢侈品，也使得更进一步的亲密关系，对许多人而言宛若空中楼阁一般虚无缥缈。

得不到的永远在骚动，在骚动的则总让焦虑加重。人生八苦，总绕不过一个爱别离，一个求不得。

对亲密关系的焦虑是存在于现代社会中的房间里的大象，不同的人摸到的是这头大象的不同部位。善于在互联网上表达自我的年轻人们，将这股焦虑以具象或抽象的方式表达出来。许多争吵与对立背后，总有一些情绪在暗涌。

而在那些广告中所指向的特定人群，卡在时代的夹缝里，生活在不那么精彩的灰度现实空间，则往往选择闭上嘴成为“沉默的大多数”，任由焦虑蔓延。

然后，荒诞的东西就来了。

有焦虑，就会有生意。

线上交友软件是个很特殊的软件类型，它们跟微信与QQ这些不一样，它们的功能往往都很纯粹，就是聊天。但它有时又很复杂，因为你不知道里面形形色色的人为什么要来找个人聊天，但你一定知道他们之中的很大一部分，不只是为了聊天。

需要这样心不在焉聊天的人，有很多。

于是，我们能看到“陌陌”这样的知名软件，2023年Q3挣了27.431亿元。

于是，我们能轻而易举地在互联网上找到大大小小成千上万的交友软件，全拉出来足以塞满最新的iPhone ProMax的每一寸储存空间。它们的图标配色差不多，使用体验也差不多，无论是同质化程度还是版本数量，都与“传奇”有异曲同工之妙。

而有生意，就会有人贩卖童话。

孤独的美女在软件上等了你一整夜，她们主动、专一、不在乎物质与外在，只要你轻轻地点一个关注，语音、视频、约会任君选择，寂寞、空虚、欲求，都能够得到完美解决，你甚至会拥有“她们太主动我吃不消怎么办”这种幸福的烦恼。

基本上这些交友软件所贩卖的，都是这样一个田螺姑娘的故事，一个关于不劳而获的现代童话。

让猫变猫娘也属于这类

最近一段时间爆火的《完蛋！我被美女包围了！》，所贩卖的也是类似的童话，第一人称视角沉浸式享受六位美女的甜蜜包围，其根植于为玩家造梦的底层思想，让游戏的每一个镜头都填满了粉红色的甜腻。但也正因如此，对其进行逻辑层面的考量与道德上的谴责，在玩家强烈的做梦意愿前，都显得有些过于不合时宜。

在《完蛋！我被美女包围了！》成为现象级作品后，不仅它自身的DLC与续作项目光速上马，游戏市场中也涌现了相当一批同样题材的真人恋爱互动影像游戏，从《我和美女有个约会》到连名称都效仿的《完蛋！我也能追到美女了！》，再到大IP下场的《完蛋！我被仙剑包围了！》，可以预见在接下来一段时间里，玩家们很快会看见“完蛋！我被《完蛋！我被美女包围了！》包围”的奇特景观。

作为一剂能让人逃离当下的解药，童话在成年人的世界同样是必需品，甚至相较于垂髫时期，它对长大后的我们更加重要。

在还比较向上的年代，“努力就能成功”是大家共同推崇的“圣诞老人”，但当“努力就有回报”的童话破灭后，大家或许更希望用“不劳而获”的甜美来舒缓“求不得”的苦楚。

只不过，同样是贩卖童话，有的人卖的是小女孩的火柴，有的人卖的却是皇后的苹果。

《完蛋！我被美女包围了！》的大行其道，是许多焦虑人群的一次集中的情绪释放，也是一次恰逢其会，与过往所有一夜爆火的游戏一样没有任何逻辑。它的存在是一场明码交易，一个三四十块买一次做梦机会，不满意可以退款，超过退款期限损失也不会太过惨重的交易。

所有买下这个游戏的玩家都知道，在火柴燃尽后，这场梦就会随风消逝，大家都会再次回归现实中。就像在大冬天的早晨，每个人都必须离开温暖的被窝去面对冰冷的世界一样，基本无害。

贩卖同样童话的交友软件广告，提供的也是一场美梦的交易。但它跟游戏的区别在于，做梦的人并不知道这是场交易，也不知道这场大梦，究竟价值几何。

交友软件提供的，并不是一次性的沉浸式体验，而是一道通往他人的台阶，一扇前往另一个存在于互联网上的现实世界的大门。而现实世界，任谁都知道很难发生多少旖旎的故事，你想要广告里的那种不对等的交友关系，除非你真的是地球Online的主角。如果你想要真正意义上的亲密关系，所需要付出的耕耘，与你在现实生活中所需要做的别无二致。

稍微体面一些的交友软件制作者很难不知道这点。所以，从很早之前比较正规的那一批交友软件，在广告层面就抛弃了这个套路，最起码他们学会了将赤裸的目的，隐藏在更适合大众的广告中。

而那些仍然在贩卖荒诞童话的交友软件，不惜以最极端的方式来刻画受众群体的形象，用夸张到侮辱受众智商的剧情来营造“爱情的美好”，便意味着他们在瞄准受众心中那一点点不切实际的幻想。

打开这类交友软件的评论页面，映入眼帘的尽是受骗的人群，和强迫用户付费的评价。

他们的评论充分显示了那一个个荒诞的广告，尽是用来筛选用户，并引诱其咬钩的香饵。发言需要付费，索要联系方式需要付费，约会需要付费，一个又一个的氪金圈套埋在对方性感诱惑的话语与照片之中。梦想与现实的转换，发生在用户下载软件的那一刻。

顶着美女头像的男性员工，拿着兼职费用的女性聊天员，甚至AI机器人，用着各式各样的照片、视频、挑逗性的话语、主动的姿态，来支撑软件的编织出的谎言走到用户付费的瞬间。

而在用户付费后，原先那些赤裸的欲望将面对的，便是更加赤裸的现实。

人不可能没有不切实际的幻想，越是求而不得的人，那点幻想之火被点燃后就越是强烈。对着这一点甩杆的交友软件们，某种程度上与“澳门皇家赌场”是一个性质的东西。

唯一的区别在于，后者会被抓，而前者，你能看到他们正大光明地出现在抖音、B站等所有最光鲜亮丽的社交平台上，借助不问好坏的大数据堂而皇之地出现在所有“求不得”的人的面前，甚至以乐子的方式，出现在我的这篇文章中，嘲笑着“存在即合理”这句被许多人误会，也被许多人奉为金句的名言。

遥想不久前《完蛋！我被美女包围了！》这部作品刚刚爆火时，其完全奔着幻想目的去的浮夸剧情，使其被许多人称为“科幻大作”。彼时，有不少玩家甚至因此而诟病这部作品，嘲笑其是不合常理、脱离实际、纯靠意淫的产物。

其实大可不必，跟现实世界比起来，游戏中的那些荒诞，不值一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