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6年前,著名文学家林语堂开发出了世界上第一台成熟且易用的中文打字机——“明快打字机”。这台打字机本应使用它那已经具备现代输入法雏形的“上下形检字法”和精巧的机械结构,来撞碎中国近代化路程上的一块巨大拦路石。但因为造价高昂与战火,“明快打字机”成了时代的眼泪。
两个月前,张艺谋导演接受了央视的采访,谈到了他原本想在《满江红》中实现“一镜到底”的效果,但是放弃了。
“万恶之源”
因为《满江红》跟票房一样多的争议,这段跟所有导演接受采访时用的“侃大山”话术没什么不同访谈,以“我放弃了XX”和“我原本想XX”的句式,成了“九转大肠”后最火爆的鬼畜素材和梗。
这两个十八竿子都打不着的故事,却意外地在2023年3月26日,于争议跟《满江红》一样多的“何同学”的新视频中串联了起来——缘,真是妙不可言。
在断更了近半年后,“老师好我叫何同学”终于想起了自己的B站账号密码,更新了他创立频道以来“制作时间最长”也是“最棒”的一期视频——《我们做了一台中文打字机...》。
这个视频中,“何同学”高水准制作风格有着稳定的发挥,流畅的运镜、巧妙的特效、简单易懂的文案,以及有趣的创意,讲了个关于林语堂发明打字机的有趣故事,也讲了个他们复原林语堂打字机的有趣故事,顺便在视频标题玩了下文字游戏。
在不到十分钟的视频中创造出了有起有伏、趣味十足的观看体验。然而,自Air Desk以来一直缠绕着“何同学”的“形式大于内容”幽灵,在这期视频后又找上了他,新的一轮争议再一次将“何同学”推上了风口浪尖。
要理解当中的争议,我们首先需要理解“明快打字机”是什么。考虑到读者老爷们未必会去看“何同学”的视频,因此我会讲得细致一些。
在上世纪初,刚刚走上近代化进程的中华民国,在信息传递的现代化上,撞到了一个巨大的壁垒——中文输入。
在表音文字中通行无阻的26键英文打字机,遇上中文这种表意更重于表音的文字,变成了一坨废铁。
我司ROOT老师拼出来的乐高积木版打字机
而彼时虽有中文的打字机,但其使用的输入方式与检字原理,与近一千年前发明的活字印刷术没有本质上的区别,不仅输入效率低,体积等同字库大小的基本原理也让它能够容纳的汉字十分有限——基本只有两三千字。
大概长这样
第一个就这个问题给出成熟解决方案的人,是林语堂。《京华烟云》的作者、两度获诺贝尔文学奖提名的知名作家、翻译了《浮生六记》的著名译者、编撰了《林语堂当代汉英词典》的语言学家,以及——世界上第一台成熟中文打字机的设计者。
从1916年开始,他花了十几年时间设计这台打字机。在设计稿完成后,为了有足够资金去生产,他又花了十几年写了不少作品来赚取稿费,《京华烟云》《吾国与吾民》都是这个时期的作品。
最终,在1947年,这台被称为“明快打字机”的产品诞生了。
这台打字机在文字检索与输入结构两个层面上,都让“中文输入”在设备层面有了突破性的飞跃。
对汉字来说,输入法最需要解决的问题是如何用一套简单易懂的方式,在一个庞大的字库里检索到所需要的字。
我们现在所使用的拼音输入法,使用的是拼音索引,声母为第一级检索,韵母为第二级检索,将字库里的字按照读音排列,通过这两级检索我们能够在字库中定位出一个范围,然后在这个小范围里找到所需要的字就可以了。
而“明快打字机”所使用的“上下形检字法”则不同,林语堂沿循了“偏旁部首”的思路,将汉字按照字形重新排布了一遍顺序,并整理归纳出了36个上形与28个下形。因此,所有汉字都能够通过第一级的上形检索,第二级的下形检索来框定出其所在——也就是说,你只要知道这个字怎么写,就基本能在三次选择后找到这个字。
这是一套成熟、简便且几乎不需要严格训练就能掌握的检字方法,后世在电子计算机出现后发明出的“五笔输入法”和“仓颉输入法”中,都有对这套逻辑的沿袭。
某种程度上,你可以认为林语堂在发明打字机的同时,顺便把“中文输入法”这个概念给发明了。
在通过“上下形检字法”解决了汉字的检索问题后,林语堂又用一套精巧的机械结构解决了字库的与打字机体积的悖论问题。“明快打字机”有着1个大滚筒,6个中滚筒,36个小滚筒的三级滚筒结构,每个小滚筒上有8面,每面29个字模,一共是8352个字模。这些字模中绝大多数是成型的汉字,按照“上下形检字法”的方式排列,少部分是偏旁部首一样的汉字部件,让使用者能够通过组合的方式打出生僻字。
在这套三级滚筒外,林语堂还设计了一个小号的滚筒,让使用者能够通过打字机上的放大镜来查看与选择想要的汉字,与我们现在所使用的输入法中的“多行候选”功能一致。
如此,一台体积小,按键少(64个主要按键,8个数字键,2个辅助键,相较于当时的中文打字机而言是数量级上的差距),且简便易用的中文打字机便成功地被创造了出来。
明快打字机按键图
可惜的是,这台打字机并没有如林语堂所幻想的那般改变“中文输入”的历史进程,因为造价的高昂与战火带来的不稳定市场,并没有制造商愿意投资生产“明快打字机”,林语堂倾家荡产制造的唯一一台原型机也在多次搬家后遗失。现今存世的,也只有当年林语堂申请专利后留下的专利文件。
“中文输入”的窘况,直到三四十年的时间后,才随着“五笔输入法”“仓颉输入法”等当代输入法的发明而得到解决。
对身为中文使用者的我们而言,这是个如“差分机”一般完美的“时代眼泪”故事。
以这个故事为底板,“何同学”一贯喜欢“上价值”的“满分作文”风格文案,有着相当大程度的发挥空间。而他在讲述这个故事的同时,复刻这台打字机的做法,也无疑是对百年前林语堂先生的一次绝佳致敬。
但是,不忠实的还原便不是完整的致敬,反而有借题发挥的嫌疑。“何同学”自述这个视频是他们“制作周期最长”也是“最棒”的视频,这里的“最棒”就视频而言可能是,但对这台“打字机”来说,则很难称得上。
在他和他的工作室研究制作了三个月之后,“明快打字机”精巧机械结构带来的超高制作难度,让他们放弃了制作一台机械结构的“明快打字机”,且这种放弃不是许多励志故事中的“欲扬先抑”,而是真的放弃,他们直接转向了“用现代电控技术还原其神韵”。
这个转折,让视频开头两分钟的高昂铺垫化作乌有。“明快打字机”真正伟大之处便在于其因为时代的局限,只能以极为精巧的机械结构来完成工作,当中蕴含的划时代意义与机械美感才是人们真正为之着迷的地方,“用现代电控还原其神韵”这种做法,与用现代计算机来嘲讽“差分机”有着异曲同工之妙,属于是致敬致到了人家的鼻子上。
在观众口中,“何同学”也获得了一个“用电钻演示钻木取火”的美称
而视频中“先扬后抑”中“扬”和“抑”的巨大差距,也让“何同学”在“张艺谋语录”流行了两个月后,成了这个梗的又一个绝妙诠释。在该视频的评论区中,你能看到浓度极高的,用张衡的“地动仪”来类比的玩梗文案。
不过,玩梗归玩梗,如果“何同学”真的能够用现代技术还原“明快打字机”的神韵,配合其将林语堂的故事讲得深入浅出、趣味十足的文案,以及他千万级粉丝量的影响力,也不失为一个足够正向的科普视频。
但很遗憾,“何同学”所说的用电控技术还原“明快打字机”这点,是相当值得怀疑的。
在整个视频中,“何同学”只是大概讲述了“明快打字机”的工作原理,但却缺乏了细节上的设计与制作过程中,需要怎么做才能达成他所说的效果,比如滚筒上字模应当如何编排,跨越多个滚筒的字符要如何检索等问题。因为他改用电控技术的原因,是希望以这种方式还原他难以复刻的机械结构的“神韵”,所以电控技术与机械结构的对应讲解是有必要的,如果他不说明他是如何利用电控来模拟机械结构的运作的,那么“还原神韵”这个词也就无从说起。
不仅如此,这台打字机的工作原理究竟是不是“明快打字机”所使用的“上下形检字法”,也被不少人质疑。因为,在视频中有一段内容是“何同学”在按下一个切换键后,让整台打字机转变为了拼音输入,而这个过程中,打字机的字模完全没有进行过任何更改。如果是“明快打字机”,那么按照“上下形检字法”排列的字,不可能可以通过拼音的方式来进行检索,因为他们的一二级菜单包含的字完全不同。
按照“何同学”的说法,这种转换是通过编程来实现的,也就是说他们是改变了这台电控打字机的输入转换逻辑,在程序上打乱了滚筒上的字体排布,让机器以拼音的逻辑重新定位他们的位置。
但这一点在视频中完全没有得到详细的解释,不过就算没理解到这点也无关紧要了,因为有很多观众发现他的这台打字机上的字模有许多根本不是按照“上下形检字法”排列的,除了视频中演示的“呼”字及它相关的“口”字旁汉字外,有很多字的排列逻辑,根本就是拼音的顺序。
也就是说他们所谓的“通过编程转换”基本是个伪命题,实现拼音打字的效果靠的仍然是在字模上做改动,这台打字机有许多部分仍然是一台“拼音打字机”。
比如中间的字模,字的顺序是“翔香向”
类似的穿帮镜头并不止一处,如果看工作字杆上那些倒过来的字感到费劲,在他们做出来的“预览字杆”上,那些正向排布的候选汉字,大多数也同样是以拼音的方式排布的。
这种“预览字杆”起到的作用是显示你能打出来什么字,框出来的字一定是按照打字机自身的工作原理来显示的,能够相当直观地展示打字机所使用的汉字检索原理。“何同学”的这台打字机,在这里基本暴露了其“拼音打字机”的本质。
显示较为清晰的部分,你能看到“蔬枢熟”“淑蜀赎墅”
也就是说,“何同学”的这台打字机非但没有“还原其神韵”,连根本上所使用的“输入法”,也不过是“拼音输入法”,他不是在演示如何“用电钻钻木取火”,而是在演示“用电钻钻两下之后,拿出打火机把火点着了”。
到这里,你才会发现他们的视频标题是《我们做了一台中文打字机...》,而不是《我们做了一台明快打字机...》——巧妙的文字陷阱。
更离谱的是,视频中还有一段对字杆的特写镜头,镜头中的所有字模都是正向显示的,这样的字模印出来的字只会是反着的。如果这段不是后期特效制作出来方便观众理解的话,那么何同学的这个作品,可能连“打字机”都称不上。
顺带一提,这个镜头中的文字是以“上下形检字法”排列的
在讲完林语堂的故事后,这个视频的主体,都是在展示他们花了半年时间还原的这台打字机是如何工作的,他们甚至为此用上了“重见天日”“重现神韵”等形容词。
然而无论是其没有还原“明快打字机”的电控结构,还是按照拼音检索的许多“字模”,都表明了这台打字机跟“明快打字机”没有太大的关系。这个视频中的故事与展示的作品是割裂的,故事还是那个让人感慨的“时代眼泪”,而作品,则是个离开了故事后既不能正常工作,也没有文化赋值的失败品。
至于视频最后以“炫技”的形式,让这台打字机自己打出一幅用字符组成的“打字机”字符画,更是彻底脱离了“打字机”这种事物的范畴,让视频结了个一言难尽的“尾”。
近几年来,“何同学”始终是个颇具争议的UP主。
他在B站上有超过一千万的粉丝,单个视频动辄千万的播放量可能比绝大多数UP主所有视频加起来都多,年仅24岁便上过央视,还跟世界一流科技公司苹果的总裁库克聊过工作生活与理想,若要讨论最成功的B站UP主他是无论如何都无法绕过的人,前几年还有个很适合用来形容他的词——后浪。
但他却始终陷于“形式大于内容”的争端之中,四年前一个《有多快?5G在日常使用中的真实体验》,让他一跃成为B站数码区的顶流,自此后他便一直饱受质疑。在他的视频里,你总能看到用出色的剪辑技术营造出的那种干净、流畅、干练的科技感,顺滑的观看体验下,他本身优秀的文案功底,也总能让你看见冰冷的科技产品背后那些温暖的理念与故事——这也是他的文案总被人称之为“满分作文”的原因。
但一旦进入到制作领域,他却总是在这类视频最为人所关注的重点——实现功能的过程与细节——上露怯,顺滑的讲解中充满了不尽不实与避重就轻,舒适的观感后,留下的反倒是不少疑惑。
可他却实实在在地依靠着这些走向了成功。《我做了苹果放弃的产品...》这个视频有着2409万的播放量,但在这个视频中,“何同学”花费了巨大的功夫,用了高昂的成本与海量的时间制作的Air Desk,在视频发布的十天后就被B站UP主“浦原商店扫地工”以十分之一的成本,加上24小时的制作时间给复刻了出来。
而在后来的《我做了一个自己打字的键盘...》中,原本是为了解决小拇指按键压力大而动手设计制作的键盘,一直到视频的最后,解决得也完全不是视频一开始提出来的问题,反而拿键盘弄了个莫名其妙的“活字阵”。
所谓“与戴王冠,必承其重”,这顶许多人眼里比“何同学”的头要大上好几圈的“王冠”,无疑不太适合他。在对他的质疑声中,“讲故事不如小约翰,造东西不如手工耿,科技含量不如稚晖君”,频频出现。
这些问题,他的观众提过,社交媒体上无数人骂过,一大堆自媒体写过——包括我们,身为创作者的他自身,自然不可能没有看到过。
他曾不止一次地在视频里提到过,他的专业与他所制作的那些东西毫无关联。他更擅长的事情,还是视频剪辑与文案创作,每一次创作视频,那些产品都需要他花费大量的时间去学习与试错才能完成。而相较于创作高技术含量的东西,他更感兴趣的其实是创作有趣的东西,以及发掘有趣产品背后的故事。
这或许是他视频中形式与内容的割裂感来源。
而他显然也意识到了这种割裂的所在,在Air Desk之后,无论是制作会自己开灯的抛球机,还是用3D打印机鼓捣一些定制的配件,他都经常在视频中强调自己“不专业”的地方,也经常以更低的姿态请求观众的原谅,希望观众能够将注意力放在他认为有趣的那些创意上。
后来,他也为此组建了工作室。在2022年末的一条动态中,他放弃了继续与“制作”死磕,承认了“人应当做自己擅长的事情”,决定将那些自己不擅长的“制作工作”交给工作室中的新成员,自己则将精力放在视频的制作上。
因此,在《我们做了一台中文打字机...》这个视频结尾的制作人表上,“何同学”这个名字已不再出现在软硬件相关的工作人员名单上,他负责的只有文案、摄影、后期和音效。
这显然是个更加良性的创作模式。显然,“何同学”会希望更加专业的软硬件制作,能够让他摆脱一直以来“形式大于内容”的泥潭,进入健康的创作循环。
但从“打字机”视频中暴露出来的制作问题来看,很难说“何同学”是不是往这个泥潭里钻得更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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